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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初相逢(四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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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章 初相逢(四)

從二太太處出來,晴秋便直接回了燕雙飛。

因著鴻哥兒回來,廂房那邊如斯熱鬧,邁進正堂卻是一忽兒的鴉雀無聲,明間裏兩個丫鬟在擦拭多寶閣,也都靜悄悄的。

晴秋忙問冬青何在,一個小丫頭回說在太太屋裏撥火,晴秋便請她叫冬青出來,因說道:“太太的月錢,勞煩姐姐清點,給我簽個押。”

說罷,一並遞過來一只小錢匣,和一張紙簽。

冬青將那錢匣子接過來,看也不看,夾至腋下,只往那紙簽上畫押,促狹笑道:“從前不都是紅玉姐姐當散財童子,怎麽今兒換成你了,難不成你襲了你師傅的職分”

晴秋漲紅了臉,“姐姐你就取笑我罷,好歹把戥子找來,稱稱銀子。”

冬青眼波流轉,偏偏搖頭一笑:“那屋裏管家,一慣都是有數的,我們從不驗看。”

晴秋聽出這話裏的機鋒,自然不接茬,只是央道:“好姐姐,師傅頭回打發我發餉,不為別的,單為了我一清二白,就看看嚒!”

倒是一副玲瓏心腸,冬青心想,這才去櫃上拿了戥子,將匣中一個銀餅並一把銀角子都細細稱了,果然銀子不僅給得足,還多出一錢來。

過了戥秤,晴秋這才放下心,舒了口氣,將那張紙簽也妥帖收在袖中。

見她不是那等糊塗混事之輩,冬青存好錢匣子,話也說得體己多了,“終究還是銀子收著方便,從前發崇元通寶,總要送一箱子過來,誰又好意思當著面兒數呢,都是囫圇著過去了。”

太太們的月例是十貫,即便是省陌時也有七千七百枚崇元通寶,約合重五六十斤,的確是需要一臺大箱子來裝的。而冬青所謂的“從前”,應該是二太太當管家時的那個“從前”,晴秋自然是不接這個話茬的,只道:“銅錢花起來方便,銀子總歸是要兌成散錢。”[註①]

“要說方便,那還是會子錢更方便,小小一張就是一貫錢,還輕省。”

“姐姐見多識廣,我並沒見過會子錢。”

她們這邊窸窸窣窣,崔氏在裏屋聽見,問誰來了。冬青回道是晴秋來送月錢,晴秋也連忙進屋,沖上道了個萬福。

崔氏全副身心都在繡架上,漫應一聲,並不理會。

晴秋悄悄探頭瞄了一眼,這幅刺繡約摸著快接近完工,前日瞧不甚清的那一層層白也露出了真容,竟然是大雪——雪也是能繡出來嚒

她不禁怔住了,忍不住勾著眼睛細看。

一樣都是拿針走線,自己納起鞋底就像揮舞掃把,一看就是粗把式,而三太太拈著針,就像文人墨客執著筆,其行動嫻靜優雅,好似在臨摹一幅畫。

忽然,崔氏移了移繡架子,使之轉了個面,讓她看了個正著——

“好看嚒”

“好看,呃,奴婢僭越……”

崔氏和藹道:“不礙的,你若喜歡,可以走過來些瞧瞧。”

晴秋抿了抿唇,她實在是好奇,於是墩身又福了一福,走到繡架前仔細端詳:只見尺寸大的一幅本色細絹上,繡著一角青瓦石墻,白茫茫的大雪鋪天蓋地,一個穿紅棉襖戴老虎帽子的小丫頭正在雪地裏玩踢蹴鞠。

紅色如火,是容姐兒的憨態可掬;白色無情,是漫天大雪冰冷徹骨——這是前日大雪時,太太和張姨娘還有容姐兒三人在園中涼亭圍爐賞雪時的情形。

晴秋禁不住又走近了些許,伸出手,縮了回去,喃喃道:“和那天的情形一模一樣,這簡直不是刺繡,竟是畫了……”

這話不假,這幅如畫一樣的絹面上,正如詩畫一樣亦題著名,泥著章。

“‘雪地童子蹴鞠圖’”晴秋一個字一個字辨認。

這回倒是輪到崔氏詫異了,“你認字”

晴秋很有些羞澀,輕聲道:“略識得幾個字,這陣子正為這個煩心呢。”

難得從一個小丫頭嘴裏聽到這樣的話,崔氏怔了半晌,才道:“識字有什麽好,這世間的煩心事有一半都是打這上頭起。”

晴秋也是頭一次聽這種話,心裏忽的一空,她有些不明白似的擡頭看了一眼崔氏。

恰逢崔氏也正低著頭,頗為認真地打量面前這個小丫頭——她和這院裏所有二等的小丫頭一樣,穿著件雪青色的長棉袍,因是新裁制的冬襖,料子挺括簇新,只是別人穿起來肩削腰素,偏她因太瘦的緣故,那襖便像瓜瓤一樣罩在身上,隨之走動而左右晃蕩;

身量又不高,小辮兒也幹枯毛躁,只有面皮是白凈的,帶著一抹略顯拘謹的笑意,大約是長久伺候人的緣故,這笑也仿佛粘了漿糊,永遠凝固在她兩靨;幸好一雙杏核眼生得極為暖人,與人對視時顧盼生輝,仿佛永遠盛著一汪水。

是一個粗看不打眼,細看卻很經得起端詳的小丫頭。崔氏越發和藹,笑問:“上回我就忘了問,你叫什麽”

晴秋略沈吟片刻,通稟了名諱。

崔氏聽了後,誇她名字好聽,又問道:“喜歡針黹”

晴秋靦腆點頭,“談不上喜歡,就是覺得——”

她倏地住了口,驚覺今日的話太多了,這並不是一個奴婢該說的話。

從進府的第一天起,夏嬤嬤就告訴過她,一個奴才,就和幾案上的杯子,多寶格上的花瓶一樣,無非就是個有功用的物件。

物件有什麽“覺得”、“想頭”呢

物件又怎麽可以有。

可是崔氏卻很認真地看著晴秋,輕輕道:“怎麽不說了我這裏沒什麽人來,又沒人怪你。”

晴秋擡起頭。

這本不是一對主仆應該說的話,大約是這處太靜謐,陽光又太晃眼,晃花了腦子,而三太太的笑容又那麽真的緣故,總之她開了口:

“奴婢只是私心裏想著,針黹是女兒家生活的本事,只有戴著頂針的時候,我才有底氣,去希求什麽,所以……喜歡。”

晴秋幾乎是吞掉了最後兩個字,崔氏也並無應和,有那麽一瞬,偏廳裏靜得針落可聞。

她羞窘地滿臉通紅:“奴婢唐突,這些都是奴婢心裏粗鄙的想頭,太太別見怪。”

崔氏開口道:“你這話不錯,我只是想啊,好多年前我也和你一樣,覺得針黹是女人立身之本,靠它孝順父母,靠它補貼家用,一雙手戳爛了也不過是得了個賢良名。”

晴秋眨巴眨巴眼睛,她不願打擾眼前這個同她說話的三太太,卻心裏想著,難道不是嚒

崔氏似乎看透了她的內心,搖了搖頭,繼續道:“不過後來竟有人跟我說,男人可以寄情於山水,寄情於詩畫,我們女人自當也可以寄情於閨房、針線,甚至一樣可以游山玩水,寫詩作畫……我這輩子是出不去了,所以就只好耽於此樂,籍此忘憂——”

大約也是察覺到吐露了太多心事,崔氏也倏地住了口。

晴秋便當沒聽見,恭敬地放下衣箱。

正要退下,卻聽外頭一陣喧囂。

一向喜靜的崔氏蹙眉問道:“外頭鬧哄哄的,又是做什麽”

晴秋想回說是鴻哥兒回來了,可是一想到他回來沒先見太太反而徑直去姨娘屋裏,到底不妥帖,吱唔片刻,沒開口。

“回太太,是鴻哥兒回來了,正在外頭候著呢!”冬青剛剛出去轉了一圈,聽見問,忙進來回。

崔氏聞言神色未變,只是推開繡架,從容站起身來,嘆道:“正該他回來了,再不回來,姨娘得哭成淚人兒。”

而冬青,早就很有眼色地捧來一件見客的外衫。

晴秋悄悄退下,她離開時,鬼使神差地回頭——那邊廂,崔氏已經換好外衫,不僅如此,換下去的仿佛還有先剛談論針黹時的那股子靈動生氣。

崔氏靜靜坐在那兒,面上不悲不喜。

……

晴秋出來時,鴻哥兒和容姐兒早已經等在花廳裏了,並且晴秋註意到他換了一身簇新衣衫,料子極為眼熟,正是內庫房那匹遍地金的緞子,正剪裁合宜地裹在少年身上,經光一照,散發著粼粼的微茫。

此刻容姐兒正坐在鴻哥兒臂彎裏看滿屋子的繡畫,嘰嘰嚓嚓說個不停,少年眉開眼笑地應著,一絲不耐也沒有。

倒是很有些做哥哥的樣子嚒,晴秋從他們跟前匆匆施了一禮走過,心裏腹誹著。

……

鴻哥兒回來算是府上的大事,他先見過了太太,又去見了老太太,還被留著吃了一頓飯,若不是三老爺一力攔著,今晚說不得就得睡在老太太的抱廈間裏。

而在燕雙飛,張姨娘也正操持著鴻哥兒房裏的一應瑣事。

他住的地方是前院西廂房,也是三面開間,家常用的鋪蓋被褥等物都是有人照管常常洗曬的,這會子人回來,也不過就是把犄角旮旯的地方再細致擦洗一遍罷了。

得知杜喜蓮回家去了,張書染也不見怪,道:“跟著哥兒在外頭跑了大半年,也是時候回家裏孝敬孝敬爹娘。只是他身邊沒個跟著的人,可怎麽是好在外頭囫圇著也就罷了,回家裏到底不像樣。”

張紅玉起小看著鴻哥兒長大的,對他的脾氣也是摸得透徹,當下搖頭:“他不喜歡恁多人圍著他打轉,從前房裏就一個頌月,還是起小就認識的。對了,頌月前一陣染了風寒,家去一個來月,這兩天才回來,姨奶奶要不要見見”

張書染嘆了口氣,只得同意讓把頌月叫來,又說去書房也把鴻哥兒請來。

紅昭綠袖得令,分頭出去了。

在張紅玉身後站樁的晴秋,見狀難得腦筋轉了轉,抖擻抖擻精神,這回可要“耳清目明”一回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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